屋檐上的疯叶子

向尼尔·盖曼的《巨魔桥》致敬！他的故事的画风我都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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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迪多斯还小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慢慢地顺着河流走。

河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地闪耀着，像是姑娘们用银线编制而成的腰带，不慌不忙地向着远方流淌，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年轻的女孩会在这里打水盥洗心上人的衣物，上了年纪的老人会坐在它旁边编织着冬天要用的毯子，孩子们则踩在清澈见底的小河中，捡拾着岩峰间漂亮的小石头，那些石粒就像最细碎的玉石一样，会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柔光。

迪多斯，就是顺着这条河，像是童话里的小家伙一样被放下，然后又由母亲从中捡起。

他很喜欢这条河。

 

那一天，他也是这样，一个人顺着小河不快不慢地走着——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做这件事，虽然在部族中他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孩子王——那一天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中散着几块云彩，像是卖给父亲的宝石里那不纯净的雾气。但他很喜欢它们，因为这个样子太阳就不会老炙烤着他的脖子，等到晚上的时候再出现痒痒的，被晒伤了的印迹。

他其实没打算走多远，但那天的天气真得是太好了。

那天是整个草原多少年来都没有遭遇过的好天气，老人们慨叹着说。虽然是炎热的七月，可是却时不时会吹来轻柔的风，没到膝盖的野草随风一摆一摆的，里面也没有卧着一只狼或者随便什么可怖的东西。困扰了牧民们半个夏天的蚊虫那一日不知为何也消失无踪，只有牛们甩着尾巴踩在草地上沙沙的声响，如果向远处望去，还能看到几大朵云正在最丰美的草地上渐渐散开。

这是草原几十年来都没有见过的，最为安静的一个午后。

所以迪多斯走得，就比以前略远了一点。

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那天会那么有精神，就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样，顺着河水懒散地向前。偶尔还会有人和他打个招呼，但是渐渐地，连人影都开始看不见了。

我或许该回去了，他模模糊糊地想。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晚饭，如果阿爸知道了的话，一定会骂我的。

但是天气真是太好了，所以再往前走一会儿，或许也无所谓。

就这样走着走着，他发现太阳逐渐开始向西沉去，碧绿的草原也渐渐开始染上了橘红色的光辉。

他感到有些紧张了。

“我该回去了。”他自言自语着，“再晚些说不定会有狼啊什么的冒出来，不管怎么说也还是太危险了。”

他这么想着，可不知为何却还是不着急。如果真得有狼跑过来的话，我也有刀不会怕的。他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前。

太阳一点点地拉长了他的影子，而夜色则渐渐地吞没了草丛上掠过的斑驳。虽然还看不清楚，但是雪白的月亮已经出现在天空的另一端，赤红蔓延开后，渐渐洇成了墨色的苍穹。

“再往前走的话，就太远了呢喵。”

有什么人突然出了声，吓得迪多斯差点跳起来。他弓着腰摸着匕首望过去，才发现那是一个背着包裹，险些被草丛淹没了的，金黄色的猫咪。

“小孩子，天黑后还是不要到处乱跑的为好哦喵呜。”

那只站立着的猫咪看上去很友好，事实上它肥得简直都不像话，迪多斯打眼一看觉得它简直有刚出生的小羊羔那么大。而此刻它挥动着短小的四肢，很认真地告诫他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喔。”

他本该迟疑一下的，但是舌头上的词跳出来得远比他预料得快。“不用担心。”他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不会走得太远的。”

“……”那只猫似乎在看他，但是它半眯着眼睛的样子实在让人辨别不清它到底在看些什么。“既然如此，”它似乎也放弃了什么似的耸耸肩，“那祝你好运。”

“哎，”他微笑着点点头，“谢谢。”

 

那只像是来自童话故事中的猫匆匆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就好像它从来都没有跟迪多斯说过话一样。

而桥也像突然蹦出来似的，在眨眼之间，就出现在了迪多斯面前。

那是个红木搭建的小桥，弯成了一个小巧而又可爱的拱形，跨过不宽也不窄的河面。

——他这才发现，河水已经深到了孩子们不敢迈入的程度。

“或许我可以到桥上面看看，”他对自己说，“因为站得高一点说不定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踩上了红色的小桥，台阶上还覆盖着湿润的泥土，光脚踩上去会听到啪叽啪叽的声响。

他站在了小桥上四处远望，但是天已经太黑了，周遭还起了一层濛濛的雾气，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猫先生说得是对的，我该回家了。”他摸摸肚子，“天黑了，而我也饿了。”

他一点也不担心迷路，因为只需要顺着河水走回去就可以了。

可邪神正在桥下等着他。

“你踏上了我的桥。”黑头发的邪神停顿了一下，嗓音很安静。“所以我要吃掉你。”

而迪多斯却略微还有一点困惑，“你又没有尖锐的牙，所以怎么能吃掉我呢，这位先生？”

“哦，这很简单。”他微微笑了一下，事实上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我是个邪神，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吃掉不守规则的小孩子。”

迪多斯眨眨眼，要知道，在桥下遇到一个邪神的事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可是我并没有不遵守规则啊，先生。”

“你深更半夜地到处乱跑而不肯回家，所以按规矩我可以吃掉你，并且，”他一点都不着急，还不慌不忙地解释着，“你踩上了我的桥，我听见了，噗叽噗叽的，小脚丫踩在泥上的声音。”

迪多斯没有害怕，事实上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害怕，因为对于孩子来讲，遇到神话里的怪物其实是件挺美妙的事。

“我并不觉得你该吃掉我。”他背着手，就像他父亲要做什么决定时那样严肃地说，“因为首先，我并没有不肯回家，其次，也没有哪个人在桥上写了，说这是你的桥。所以你的请求是没有道理的，先生。”

邪神有点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就像故事里每个想到了什么坏主意的人一样：“用人的道理来约束我是没有道理的，迪多斯，因为我是个邪神啊。”

“可我又不好吃，”迪多斯有点不高兴了，“吃掉一个还没有长起来的小孩和宰杀一头刚出生的羔羊一样，是很愚蠢的事。”

“但是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为了吃掉你。”他弯下腰轻轻地嗅了嗅迪多斯的脸，在他靠近的时候，迪多斯闻到了像是星光啊，青草啊之类，让迪多斯很舒服的东西混在一起的，好闻的味道，“所以快点躺下来让我吃掉你。这路上没有别人，就好像你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至少现在还没有。”

“你闻一闻就能知道？”他惊讶地问。

“邪神闻得到彩虹，邪神闻得到星星，”他有点邪气地笑了笑，但是在月色下，他看上去还是很温柔，“邪神能在你出生前就闻出你的梦境。所以靠近点，我好吃了你的命。”*

“你还是别吃我比较好，”他开始生气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嘲笑，“嘿，你瞧，我还什么都不会呢。我还没有学会怎么照顾羊群，怎么驯马，怎么搭弓去射小小的草原鼠的头。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前几天过生日时我许的愿望也都没能实现。所以现在吃掉我，除了能得到那么一多点肉以外，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

“可是即使你会了这些，吃掉你我也得不到更多的东西啊。”

“至少我可以把自己养胖一点。”他不安地活动着脚趾，感觉到湿润的泥土在脚趾缝之间轻轻滑动着，“嗯，我答应你。”他瞪着黑发的男人，“等我长大一点，我会跑回来找你的。”

邪神用和迪多斯一样的红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明亮得连部落里最可爱的阿娜塔都比不上。

“好吧，我答应你。等你下一次过来，我再吃掉你。”

听到这句话，迪多斯跳下桥，哧溜一下地跑掉了。

 

再后来，迪多斯长大了一点。他老想起自己很久以前过生日许下的愿望，于是有一天他背了个包找到了他的阿爸，跟他说：“我决定出门走一走。”

“傻孩子，”族长捉住了那个四处乱跑的小羊，很惊讶地说，“正是春天的好时节，你要跑到哪里去。”

“我要去深山里，找精灵去学魔法。”他紧了紧身上的背包，很大声地讲着，“即使你不让我去我也会走的，我只是来通知你，而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老族长半蹲在地上，震惊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那双眼睛都险些从他的眼眶里掉下来。但最后他还是摇摇头，“迪多斯你是顺着河水漂流而下的孩子，”他严肃地说，“所以从一开始放牧的生活就不适合你，你想去哪就去哪便好，只是别像那天似的，半夜三更跑回来就行。”

于是少年整了整自己的行囊，和父亲拥抱过后，就踏上了寻找妖精的旅程。

 

后来他在森林间的河流那儿，又看到了那座桥。

“所以人类和我们不同，他们太柔弱，又活得时间太短，所以也无法穷尽魔法的奥秘。”他的老师正在他旁边缓缓地走着，金色的袍子摩擦着柔软的草面。

而邪神正站在桥底下，眼睛亮晶晶地笑了。

“嘿，好久不见。”他看上去比上一次要开心一点，“你过来履约了吗？”

他这么一说，迪多斯才想起来自己在星空下和人做的约定，他连忙四处看了看，仿佛想在森林间找到逃走的路径似的。“不，”他嘟囔着，“我可没那么想。”

邪神瞪大了他的红眼睛，可那副表情怎么看都夸张得不像话。“怎么，你打算毁约吗，迪多斯？”

“也没有。”他小声嘀咕着，四处转了一圈，却发现尤温迪已经从林间消失了，所以他只能又绕回到邪神面前，“为什么你出现的时候总是这么早呢。”他开始生气了，最近几年他生气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或许是因为我有个妹妹，”邪神眨眨眼，俯下身——现在他不需要弯腰就能在迪多斯耳旁说话了，“我担心她趁我不注意先把你吃掉吧。”

“为什么我一定要让你们给吃掉。”迪多斯怒气冲冲地说着，“我才刚刚学会了怎么照顾羊群，可我许下的愿望还没有来得及实现。”

但下一秒，当他看到邪神盯着自己瞧的眼神时，他又畏缩了，“好吧，”他嘀咕着，“确实我当年定了约定，但那会儿我还只是个小孩子。”

“这可不太好，迪多斯。”穿着既不是精灵服饰，也不是牧民衣着的贵公子循循善诱着，“你听过不守约的小孩子会被魔鬼吃掉的故事吧。”

可是我守约不还是被你吃掉吗，他瞪着邪神，脸上的不忿都快变成水滴下来。

男人又盯着他瞧，却不知道到底在瞧些什么，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到了迪多斯都快要放弃的时候，他才直起身拍了拍手，“好吧，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好了。”

迪多斯松了口气，他看着红眼睛的恶魔正站在桥的阴影下胸有成竹地对他笑，“记得下次一定要守约啊，迪多斯。”

“我会的。”他慌不择路地往后又退了几步，在阳光的照射下一个恍惚，桥就不见了。

只有他的老师站在一旁一脸忧虑地对着他说，“你怎么了，迪多斯？”

 

再后来，他和尤温迪吵了一架。

尤温迪坚持说，他在迪多斯身上感到了一个谎言，他一定不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有着没能履行的约定，而迪多斯则想，去履行约定的人才是个大傻子。

结果迪多斯就从妖精之间离开了，这一次他收到了国王的诏书，前往了都城。

让他开心地是，都城里没有河，所以那个邪神没有跟着他一起来。

并且那个都市里还有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他说他叫柯·罗摩。

 

接下来的故事有一点乱，但总之，因为杀死了国王而被驱逐的迪多斯又开始顺着河水旅行。他不喜欢看到桥，但是他想去找大河源头的女神。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在水雾之间他果然找到了她。

“你身上有我哥哥的味道。”艾克薇尔有点忧虑地看着他，“和他定下契约的人，不可轻信。”

他听到这个沮丧了起来，而像是为了鼓励他一样，女神犹豫了很久还是安慰他说：“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答应好的东西还是要交给你。”

于是从女神的居所离开的迪多斯，已经不再是刚进屋时的迪多斯了。

 

就这样又过了不知多少年，他牵着他新娶的女孩的手在王宫的后花园散步。

他们在水边溜溜达达，迪多斯突然发现了在午后的阳光下，自己蒙着头纱来遮阳的妻子是那么地漂亮。

他忍不住弯下腰，轻轻在她的唇间落下了一个吻。

可是他觉得那触感不太对，冷冷冰冰的，完全没有往日的温柔。

他赶忙直起身子，才发现自己的妻子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石像。

“我停止了她的时间，这样我们才能好好地说说话。”密鲁多罗站在桥下说，他笑起来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但是怎么看都找不到温柔的影子。“到了你该履约的时候了，迪多斯。”

“不要。”他断然拒绝了。

“真得不要吗？”密鲁多罗笑起来总有一种期待着什么的感觉，“那我只能把你的新婚妻子给吃掉啦。”

“不要。”他感觉自己的心跌进了一个冰窟窿。“艾巴是个好女孩，她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她确实是个无辜的女孩，但总有什么人得遵守约定。”现在迪多斯开始仇恨密鲁多罗的笑容了。

“我知道，”他小声说，“可是你也不想吃她，对不对？”

邪神听到这句话有点惊讶地挑挑眉，“是的，我不想吃她，她不好吃，我想吃你。”

他抬起头迎着太阳，努力从回忆里找到多少年前的那个群星闪耀的夜晚。“我还有事情没有做。”

密鲁多罗看着他。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没有完成当年的那个愿望。”

他尽力不去看那个黑头发的邪神，只是仰着头自顾自地说着，“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我会回来的，真的。”

结果他黑头发的新娘子困惑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要回到哪里去啊，迪多斯？”

 

而现在，他站在河水旁。

他能看到那个红木做的小桥，不管过了多少年，它都新得像是刚刚造出来一样闪闪发亮。

他缓步踏上铺着新鲜泥浆的台阶，黑发的男人正站在桥上等他。

“嘿，我来啦。”他嗓音沙哑地说着，顺着密鲁多罗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所以你可以履行约定，把我的命给拿走了。”

而地平线另一端什么也没有，只能看到河水隐没在夜色之中。

“就好像，我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个晚上一样啊。”他小声念叨着，靠在小桥的木栏杆上。

可密鲁多罗还是没有理他。

“嘿，密鲁多罗，是我啊。”他开始有点紧张了，“我来履约来啦，你难道把我忘掉了吗？”

密鲁多罗若有所思地盯视着远方，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穿着白色盔甲的老人。

“你该不是生气了吧？”他喃喃自语着，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塌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来好啦。”

一只手拍了拍他放在木栏杆上的胳膊，“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来了。”他诚实地说。

有几只草原鼠在桥的两端冒了头。

“可是你太老了，我懒得嚼这么老的肉。”密鲁多罗抹了抹嘴，他看上去还是初见时那么的年轻。

“这样啊。”他重复了一遍，“是这样吗。”

“所以，”邪神笑眯眯地侧过身，不怀好意地盯着眼前的老国王，“等你再年轻一点，再过来履约就好了。”

迪多斯还有不少问题想要问，比如什么叫再年轻一点啦，还有如果嫌弃他他该怎么办啦，并且，嘿，他还欠着一个道歉呢。但突然之间栏杆就不见了，在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咕嘟一声，沉入大河之中啦。

 

“唔。”他抬头向桥上看去，却只能看到墨一般温柔而又冰冷的深夜。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安心地笑了起来。

泥沙缓缓包裹住了他，拉着他渐渐向着大河最深处坠去。

 

这就是不遵守约定的老国王，最后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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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尼尔·盖曼《巨魔桥》，王晔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