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おそカラ】青行城夜话

*CP:おそカラ+还有酒青Pa的长兄,甜食向

*假托故事发生在江户年间……但我实在是才疏学浅,对日本诸多习俗也着诸多不了解之处,错漏实属难免……所以请姑且当作不知何年何月的一个同人故事来阅读吧


话说那江户年间的赤塚山下,曾有过一户名唤松野的人家,家中男人唤作松造,子承父业,在镇上做着个小本生意,后来又讨了隔壁家的女儿,名为松代的作自己的老婆。夫妻俩自结婚后,便日夜盼着能生下个大胖小子来,也当作生活中又一样的盼头。如此这般,盼星星盼月亮地,终有一日,松造做梦时恍惚见到一面色发红的俊俏少年,正在自家门口徘徊着说:“唉呀,虽然装潢不错,但看那房上的梁子蛛网密布,怕可是个摆阔的穷人。”松造自负家中虽不能顿顿八珍玉食,但好歹在邻里也算是个殷实人家,便忍不住插嘴道:“怎么个穷人家法?别人家门口说三道四,小心烂了你的舌根。”这后生听了此话,倒也不恼,便转过身来冲他露齿而笑,虽无异相,却笑得人心中发慌起来。他说:“罢了罢了,既然已经被家中的大人逮见,那也便没有过而不入的道理。小的们,便都出来吧!”他不吆喝倒好,这一吆喝,呼啦一声,拐角处藏着的什么执扇的天狗,九尾的狐狸统统都要往这门中来挤。吓得松造一手撑门,死活不退地大嚷道:“走开走开,哪里来寻晦气的霉鬼,跑到咱家来撒野。本地不收住客,汝等还请速速返回吧。”那为首的后生却反推门板道:“哪里是来寻晦气的霉鬼,实在是给你报喜来的福星。兄弟几个说出去,哪个不是在外面响当当的大人物,今天听到你睡前祈愿,便特来助你一臂之力,你这傻瓜,反倒要将人往外去赶。”

松造细细一想,想起自己睡前确实曾求神拜佛,说自己平日里积善行德,好事也干了不少,求菩萨慈悲,赐个宝贝儿子下来。可是再一看门外五人,除为首的一个外,俱不是人类形状。就连少年本人,腰带上系个酒葫芦,笑得也让人心惊肉跳,实在算不上什么面善之相。便不禁大叫说:“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家中实在是钱财稀薄,供不起几位大神,还请速速回返。”那后生便笑说:“一盏茶的工夫,说辞便变了这许多,想是个殷实人家,如今却要诳人的。弟兄们不要怕,且继续推门。”正在这僵持之际,又听得远远的云上有人声说:“似你这般胡搅蛮缠,怪不得别人要推三阻四。”这话音才刚落,一个身披蓝绸,做云游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便跳将下来。松造只看他单手持灯,灯中还燃着一缕幽幽明火,看不清有灯芯在其中,疑是墓地里没得着的鬼火,可看这年轻人时,又与后生生得一般俊俏,只眼角勾了两道红痕,似是胭脂之迹,再看眉毛,比常人显得粗些,像是染过画眉墨一般,又显得极英气起来,心里便就此犯起了嘀咕,想这人也不知是天上的神仙还是一并要来诓他的小鬼。这门是开是不开,倒也开始分辨不清起来。

且说那腾云驾雾之人跳下后,也没有急着和松造言谈,只冲那为首的后生咧嘴一笑,似是相熟之人。赤面者见他笑起,反倒抿起嘴唇,显出了几分威严相来。他问说:“你来又是要做些什么。”那书生却也不恼,只是笑说:“听闻小松你要往人间去,特意跑来与你一处。”少年便捂起耳朵来叫说:“不行不行,像我等分明是真身已亡,不得已坠入轮回,你这活得逍遥自在,又跑来打得哪门子趣。”书生便伸手将少年捂着耳朵的手扯下来,笑着说:“当年逼人发誓说什么‘生同衾,死同椁’来,竟叫人害臊,怎么反倒今儿还不同意了起来。既然说要与你一齐走,自然便没有这会儿叫你单和人跑了的道理。”这么说着,那书生却一推赤面者,因着松造净顾着看门外的热闹,没防住,反叫那唤小松的跌将进来。

这门一开可不得了,先是书生咬破了自己手指,往院子里滴了滴血去,随后那执扇的大天狗也就顺势挤入,一下掉落了很多黑羽来。松造也顾不上已经进去的几个,只想把后面几个拦在门外头。他刚爬起来,第四个狐耳者就拖着九条尾巴跳将进来,袍子里撒了许多的稻荷。“不行了不行了,”松造忍不住叫起说,“有一个就够了,再多的我家撑不住,房子是要塌了的。”偏生第五个像是天神神力,溜进了屋内,他忙不迭地去拿档门的板子,却看到第六个分明是个娇俏女子,闭着单眼,脸颊上还有胭脂的红印。她推门而入,松造也不方便拦,等到关好门回过头的时候,才看到那女人后面分明还有条狸猫的尾巴,竟是那狸化成的。

松造心中乱跳,从藤椅上蹭地跳起,大吼道:“我只要一个就足够了,怎么还要论斤两的来卖!”才发现自己还在树荫下乘凉。他愣神了片刻,又怒说:“怎一个午觉,竟做出这样不经的梦来。许是哪家的臭狸猫来诳我作乐,做不得数。”这样想着,便只安慰自己是个梦,除了每天拜菩萨之时日益心诚,除却许愿孩儿以外,更是求菩萨救苦救难,不要让邪魔妖物将他害了去。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的光景,松代一日突然干呕不止,央医生来看,居然真得有喜了。

“不过,看这脉象,恐怕……”

松造看对方大汗淋漓的模样,心里想起几日前的梦,便越发犹疑不定起来。狠了狠心后,他咬牙说:“便是有什么妨碍的地方,说出来也不打紧,请先生讲明。”那医生却连忙摆手说:“不然不然,依我看,尊夫人之脉,乃是六合之象,实在是大喜之事。”松代啊了一声,欣喜地捂住了肚子,反倒是松造当时便像是雷劈了一般,又想起之前那六子挤入门中的梦来,脸禁不住往下一沉,心说是祸怕也躲不过了,只是要看着这六个孩子生下时又会是怎样的妖怪,实在不行,生出来直接摔死便可。

就这样,松造与松代各怀心思的过了几月,临盆的时候请来了稳婆在里面看护着。松造则坐立不安地候在外面,只等着里面有人尖叫,自己便冲进去将那六个魑魅魍魉统统扼死在襁褓中。怎料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后,只听得里面一群人团团转地大喊:“还有!还有五个!”就这样一声一声的哭声挨个响起,直到里面几个人一手抱了一个孩子出来,叫松造看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嚷嚷出妖怪之词。

松造当下心中便又犯起了嘀咕,想怕不只是个巧合,倘若如此,一连生下六个大胖小子,虽然家计要因此变紧,但还是喜上眉头,便接过第一个来,心说这孩儿长得倒是和那梦中的后生有几分相像,又定神说想来是自己睡迷糊了,所以才看谁都觉得与梦里之人有几分相似。便抱过了第二个,当时就啊地大叫出声。

诸位不知,松造这声惊呼不为其他,正是因为他的次子眉毛较浓,虽然新生儿尚不明显,但确实比其他几个婴孩要来得更深一些。他忙去查看孩子眼角,确认没有红痕后方才惊疑不定地出了口气。再挨个看完三四五六,每个容貌上又都影影绰绰有着一点梦中的影子。松造心里不喜,但是听闻他家喜得六子,来道贺并求沾喜气的村人险些踏破了松野家的门板。这儿喝上两杯,那儿又吃上两盅。到最后松造也没能把心中的疑虑说出口,只好把这几个孩子就那么养着。也亏得平日里松造忙着主持店务,照顾孩子之事几乎只经松代之手。这么几年下来,孩子们各自长大,全与母亲亲,倒是和这当家的父亲有些生疏了。


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话既然生出来,便自然有它的道理。概因这世界无非便是衰极必胜,胜极必衰的道理。松野家虽然也曾算个富裕人家,但一口气养六个孩子,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待过了十几年,孩子全都到了及冠之年,可怜那“三松屋”却再也挤不出一点钱来养着这六个孩子。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家八口饿死在店内,所以松造便拿出封信来,说自己年轻时有认得一个叫东乡的,近年来倒像是发迹了,在两百里外的某某市过得一个好日子。不如便让孩子们去那里讨口吃食,等店里生意好转,再接回来从长计议。松代一想到要让自己的儿子离家,不禁泪流满面起来,嘴上倒还说:“可算将这六个无赖汉打发走,可以过得几天的清闲日子。”这么说着,就将孩子们叫来,路上的干粮并盘缠一并给了,信交由长男小松携着,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往百里外去。

却说这六个孩子,长大以后便是一样的好吃懒做,不愿工作,二十年下来,竟然没有丝毫长进。就连本次出行,都是六人第一次没有母亲或是先生管账地单独出门。盘缠一开始是交给了小松管理,但半天后就在旅店因为和人赌博戏耍,叫人拿了一半去。次男空松接过这担子,却是走一路,看到一路的乞丐,就要散一路的财,等三男轻松拿过褡裢时,里面又只有一半的财物。三男惯来是个认真的,几个兄弟都觉得由他管账最好不过,怎料到路径偶像城时,有个名为猫姬的女子要抛绣球招亲,想要入场的,需得付上不少银两,等到其他几人找到轻松时,钱又只有一半了。一松拿钱带着大家找了个店家打尖住宿,却没想这店家店里养了四五只抓老鼠的大花猫。一松爱怜它们,掏钱买了几把上等的新鲜鱼干散了出去,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银两,就只剩下了几百文钱。这几百文钱在十四松手又不知怎么个花销,等到椴松去接那包袱的时候,才发现里面除了与东乡的书信,还有几个饭团外,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所以住宿钱还有饭钱要怎么结啊,”椴松忍不住将包裹砸在桌子上大叫说,“已经一文钱都没有了,才刚过了两天,路不知道赶了多远说不定连四十里都不到,已经山穷水尽了。连回去的钱都没有了,该怎么办!”

“哎——”正在床上挖着鼻子的小松停下来,颇为惊诧地说,“已经没有了吗,椴松你这家伙根本就不会管钱嘛,明明那么多的银两,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你这个长男完全没有资格说这话吧!说起来我们之间根本就只有小松哥哥你花得最多又大手大脚,这个时候好好负起责任来啊!”

“这种时候要怪哥哥我吗?!我当时也是觉得那个赌博是稳赢所以才掏钱去了的,如果能赢的话那在这里享福的不也是大家嘛——反倒撸松你这家伙,才是拿钱去做了完全没用的事嘛。要负起责任的话,轻松的责任最多喔。”

“争吵是没有意义的,brother。与其在这里争论谁对谁错,不如现在起就振作起来,想想要如何通过我们的charming来赚取金钱。”

“啊……好饿。”

“……抱歉,已经没有钱来喂你了。”

“一松你这个时候就不要想着去喂猫了啊!”

六个人登时开始吵作一团,一群人乱嚷嚷着也没个主意,最后还是长男双手一拍,站起来说:“反正没钱给这劳什子的店家,不如有什么好吃的全都多点上一些,至少今晚吃饱,再做计议。”兄弟几个一听,也都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叫小二过来上了酒菜,蜡烛也点了几根,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傍晚时,全都昏昏睡去,不去想明天要怎么办的法子。

便说就在这几个人七扭八扭地躺在一处的时候,又一个却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不是别人,正是六人中的为首者松野小松。他素来就是鬼主意多的,心里琢磨着若是明天要被店家打上一顿,自己年纪最大,怕是最不经打。不如今晚先悄悄溜出去,明天再想想办法也不迟。这么想着,他就迈开了步子,绕过几个睡在桌或椅上的弟弟,往店门口溜去。正溜到一半,却听一人唤他道:“小松,你往哪去?”

小松忙回头,却看到排名第二的弟弟正睡在地板上,一只手拽着他的裤脚,两颊带着红晕,眼睛聚不好焦,又犯困,所以还带着些泪花,完全是双似醉非醉含情目——空松酒量浅,自己倒也清楚,所以今天成了兄弟几个中酒喝得最少的一个。他看着小松不像是在责怪他,只是那双英气的眼睛瞅着小松,瞅着瞅着,又像是桌子上那坛桃花酿般柔软起来,仿佛在笑,直叫人想要溺死其中,长醉不醒。

“我寻思总得找点办法弄些钱来。”小松赶忙信口胡诌起来,心想这空松醒得还真不是时候,偏巧赶上人有些心虚,于是心跳得砰砰如擂鼓。他这么说,空松竟然也就真得信了,松开手说小松尽管去,自己会照顾好几个弟弟。小松心说他这一去多半是不会回来了,只可怜空松这个蠢蛋,被小松骗过那么多次,到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这么想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一眼那个躺在地上的弟弟,走两步,又回头,这样一直到他溜出了房间,看到空松翻了个身,改成背对他以后才停下来。

他掸了掸自己衣服上的灰,顺着台阶溜达下去。店里的伙计倒是认得他,但因知道他投宿的人多,小松又脸不慌心不乱,闲庭若步一般地踱了出去,所以也没加阻拦。于是小松就站在了这城里的大街上,心说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本想着扔下弟弟跑到城外地方去避难,等弟弟们被扔出来的时候再大摇大摆地走回去——反正兄弟生气也不会比店家打人要疼。如此这般的计划,却全被空松那一眼给看了个稀乱。小松只想自己逃出来固然是好,不过如果有办法能将空松那家伙也救出来,那就是好上加好——这小子自从长大后,在兄弟前倒是还会恭敬地叫上自己一声大哥,背地里却从来都只是以“小松”相称,已经有许多年没冲他露出过心服口服的神情来。这一次要是能把六人全部救出,空松怕是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倘若空松五体投地了,他便能……

便能什么了呢?

小松琢磨着这个问题,反倒越想越乱,就像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更乱,他就又将这些问题抛到脑后,只等时间能给他个分明来,信步向前面走去,心想着可以筹钱的法子。

……还真是所谓赶早不如赶巧,这青行城内,真得有一个银两丰厚的好差事被小松给找着了。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便听闻说城里一个叫旗坊的富商在后院建了个百尺有余的高塔,原是做一群人饮酒作乐用的,却不成想这几日天天深夜塔内泛出淡蓝的幽光,忽明忽暗,像是鬼火。又传闻有胆子大的下仆拎着刀上去察看,却听到一阵男子的笑声,将他们全都顺着楼梯推将下去,跌在了门口处,幸得没什么人受伤。这旗坊老爷就开始满地地寻找可以捉妖驱魔的道士,想来将这怪相镇上一镇。

小松平日里不学无术惯了,像是这般乱七八糟的怪谈倒是听闻了不少。他心想反正要去某某市路上要花盘缠的地方多了,总不能兄弟几个一路蹭将过去——倘若如此,怕不是还没到某某市,就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不出哪个是二弟,哪个又是老六来。怎样都需要盘缠,不如便去这个富商家诈上一诈,别的不说,先休息几天吃上几天吃食。实在没办法,大不了还是自己先一个人落跑——这富商像是有钱,所以真的追究起来,也断不会像店家那样打得过狠的。

这般计议之后,他便毛遂自荐找了旗坊家,旗坊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疑有他,赶紧迎进了屋,跟他讲了塔上的怪象种种,又问他有何妙计。

“不妨。”小松回答说。“像这样的事,我平素见得多了。只不过我有几个兄弟,需得为我打个下手才能成事,他们现都在城内的达悠客栈逗留,将他们请来便是。”

旗坊忙着人去请,路上也不知到底有了哪些纠葛。总之其余五人到旗坊家的时候,小松已经端坐在客席上,一边饮酒,一边看着台下的舞女作乐了。

“小松哥哥!”十四松向来是不会撒谎的,这会儿也率先举了手说,“他们说你骗了他……唔!”

空松一把捂住了十四松的嘴,和椴松几个一起将他拽开。一群人说是赶路累了,忙着歇息,好有精力晚上捉妖。小松也退进了房间,一推门,便被五子齐齐地按在地上,责问说这又是唱得哪一出戏。

“当然是‘戏台上收锣鼓——没戏’了。”小松反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说。“反正在客栈坐着也是没戏,到这儿来也一样是没戏。还不如换个地方,说不定又有什么新的指望。”

“那半夜可怎么办啊。”胆子最小的椴松战战兢兢地说,“既然来了,肯定是要半夜登塔的吧。那个塔里可是有鬼鬼鬼鬼鬼鬼……”

“不,那种邪魔妖道是不可能真有的吧。”虽然只早出生了一会儿,但是心里倒看得清楚的轻松开口说,“但是至少要摆出一副做调查的样子来,才不会立马被人扫地出门。”

“小松会不会遇到危险呢?”站在最角落的空松转过了眼睛,有些担忧地瞅了过来。小松心里一跳,心说这群人中只有空松一个关心自己会不会真得出事,然而空松关心了他,这就好像是他喝上了一口小火慢煨的清酒,某种暖洋洋的得意劲儿叫人的骨头都快要酥了。他旋即又将这突然的感觉压下去,只觉得空松这么问,做哥哥的当然要摆出一副大无畏的劲头来:“这又算得了什么事。”他一拍胸脯,脸上满是得意之色。“你们晚上且在房间里歇息,看我一个人去探个究竟回来。”空松不安地望望他,心里开始叨念说进城的时候看到有人卖长生符,早知道应该买一个给小松装了去。但这样的马后炮到底还是晚了,况且就算当时想买身上也未必有钱,六子也就各自安歇下来,等待夜晚的降临。


是夜,小松一个人挑了个灯笼,顺着那百尺余的高塔拾级而上。他上塔时,家丁还问他要不要带些朱砂与黄纸作法,小松便笑说:“我作法要什么朱砂——谅区区一个鬼火也轮不到我画符来镇。先容我探上一探,再做分辨。”实在是他对画符之事一窍不通,倘若真拿了朱砂,反倒容易出了漏子,才做如此的谎话。

家丁便也真信了他的邪,给了他一盏灯笼和一把防身用的桃木剑,匆匆散去。小松一个人踩着楼梯时,心想其他几个弟弟都躺在床上睡着大觉,可怜只有自己一人要大半夜的跑这鬼地方来,连带着对那时关心自己,害自己一时喊快了话,说只要一人来便可的空松也一并怨懑起来,可掉过头一想,深夜探塔,实在是又刺激又好玩的事。少年人的心性上来,反倒没有初登塔时那么怕了。他往上走了七层,在第八层的时候还没有看到有何异状,心想今儿个小爷我真是好运气,恐怕明天就能跟旗坊复命说无事发生,怎料到刚上了第九层,就看到十层的楼梯口散出悠悠的蓝光来,小松手一哆嗦,灯笼便不小心砸到地上灭了。登时塔楼的黑暗便逼将上来,叫小松眼前一花。但也得亏是六个人里胆子最大的小松,他抓着楼梯的把手定了定神,心想这灯笼灭了倒好,因为至此,自己是在暗处,楼上的人却是在明处,无论是要跑还是如何,总比自己打着灯笼显眼要强。这么一想,他就又提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冲着楼上走去,还没爬完楼梯,就先闻到了一屋子香醇的美酒味。

这旗坊也忒不会放东西,小松心想,美酒不放窖中,却要摆在楼顶是怎么回事,也不怕招什么贼来。他嗅了嗅香气,几步蹿上了楼梯,却看到哪里是什么鬼怪,分明是一个二十来岁书生打扮的男子,披着件靛青色的大氅,上身下身皆是短衣,却又露出了段柔软的腹部来,配上凝脂一般的肤色,在旁边青蓝色灯笼的映照下,便像是有火苗在上面轻轻地摇晃着,也叫小松感到自己的喉咙着起火来。

小松咽了口唾沫,又往前踏了一步。那正闭着眼,侧着身,单手支着脑袋,像是睡着了,又仿佛只是在假寐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硕大的酒坛,酒香味便是从坛中散发而出。小松深吸一口气,只想自己从来没有嗅到过像是这么香,这么醇,又是这么叫人飘飘然的酒,就好像只要闻上一闻,便能叫人羽化登仙,大笑而去。某种酣畅淋漓的豪爽进入了他的肺部,让他渐渐有些搞不清,梦境与现实间的交界。

他又走了几步,心想既然是个小贼,那么话就好讲——他跟这贼说好了,让他这几日暂且不要来行窃,小松跟旗坊复命说妖怪已除,收到的赏金就分这人一点,然后等他们出了城跑出去几十里地,这个小贼要不要回来接着偷酒喝,就不干小松的事了。

他想是想得极好,可惜躺在地上这人却压根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还没等小松凑得足够近,近到可以叫醒他的时候,那睡着之人便睁开了一只眼,懒洋洋地张开嘴说:“瞧你这样子——想喝酒的话,就过来拿碗喝。何必站在那儿犹犹豫豫的,又那么胆小呢。”

那人一张口,小松就知道坏了,这人绝对不会是自己先前预想的小贼——一个小贼,怎么能发出像是这人一样漂亮又低沉的声音,就像是风声呼啸于林间,流水潺潺出于石一样,不高,但是却能勾得人忘掉自己姓谁名谁的音调。

况且这个人眼角还涂了两道极红的颜值,不是那种寻常女子家先沾在脸上,再徐徐化开的模样,而是顺着眼角微微向上一挑的,赤红赤红的,看得小松忍不住想要凑过去摸一摸,甚至想要亲自伸出手来,替这家伙画上一画的描线。而当那人完全睁开眼的时候,那抹丹缙之色却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小松头一次见到像是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就像是有人打翻了本要去给盛夏的夜空着色的墨,全拿来涂在了那么一双明月般的眸子上。他觉得自己的魂大概是要被吸走了,三魂多半是要被面前的妖怪收走一半有余。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小松呆呆地想,这人看起来这么好看,甚至跟空松的好看都不一样。看到空松的时候,他的心总是要跳得很快——虽然搞不明白明明六个人的脸是一模一样的,为什么他只有在看到空松的时候心会蹦得很快——他觉得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肋骨间擂鼓一样的,叫他心跳得说不出话来,又觉得好像一松的猫在他心上挠痒痒似的,让他忍不住要咽咽唾沫。可这人的好看却是不一样的。

不是所谓“画上的仙子下了屏风”一样的好看,而是让人在看到的一刹那,脑海中便变得一片空白,就好像他忘了怎么呼吸,忘了怎么喘气,忘了自己在一座塔上,也忘掉了自己姓谁名谁。只是站在一片白光之中,满脑子都只是侧躺在那儿,冲着他微笑着的那个他,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叫他喘不上气来,叫他想要扑通一声倒下来,叫他想要……

像是想要想起些什么不该记起的事来。

但是那个男人却只是笑。他笑着坐起身,伸出手来拍了拍身边泛着蓝光的灯笼。那灯笼中的火猛地跳了一下,就像是被添了许多柴一般,渐渐明亮起来。这抹蓝闪着,就将小松的意识从纯白的恍惚中拉了回来。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依旧站在旗坊的高楼上,而面前那个人一只手拿着碗,正从坛子里取酒来喝。

“你……”

小松张了张嘴。

他发觉到了眼前的人和自己的弟弟是极像,正因如此,所以他才在那人朝他招招手,就像是招呼一只小狗似的叫他时,乖乖地凑了上去。

于是那蓝衣的妖怪冲他露出了好看的笑容:“不管变成什么样,像刚刚那样逗你的话,你都还是会变得一样的傻。”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酒碗,塞到了小松手中。他的脸因为喝了许多的酒,所以微微地泛起了好看的红色。

小松其实觉得这么形容很恶心,但是他看到这个跟空松很相像的人的脸时,心里却禁不住觉得那因酒而现出的红晕,绝对是比青梅竹马的豆豆子还要好看的一抹桃花红。

“你认得我。”他开口说。这么一开口,那仿佛他不该出声,仿佛他一张嘴,会打破此处气氛的感觉便猛地向后跳去,于是现实的感觉扑将上来,重新和小松融为了一处。

对方示意他从坛子中取酒来喝,于是小松舀了慢慢的一碗。看着小松的动作,那人却又忍不住笑起来:“我确实算是认得你。”

“……”小松沉默了一会儿,只觉得不知该接些什么话。他不知道怎么做,便低头去饮碗里的酒。这一饮,才发现酒中是兑上了许多水的,便禁不住诧异地提声说:“浪费。”

这样醇,而又美的好酒,竟然被人兑了许多的水,实在是浪费得不能更加的浪费。仿佛有人将一颗明珠扔到沙土中,还要踩上一脚让它彻底消失不见。

对方倒是也没有恼,只是点了点头说:“是挺浪费,不过倘若只有我一个人喝的话,不加些水,就容易喝醉。”

蓝衣的妖怪坐在他面前,又替他满上了酒。“好剑配英雄,好酒也得配上个懂它的酒鬼才行——懂酒的人才喝得出酒的好坏,像我这样不懂的人,倘若只是自斟自饮,那么加上一些水,或者不加这些水,总归是没有区别的。”

小松不禁奇怪道:“那你不如把这酒卖给别人,自己去找些劣酒来,不也是一样的么?”

对方却还是不以为意地笑说:“这酒还是我和朋友当年一起在此处埋的。当时那人曾对我说,等到八百年后,才能让它变成最香却又最好的美酒,到那时候两个人便要一起来喝——所以虽然我不会品酒,但是这酒,却也是必须要喝下肚才行了。”

净是胡说八道,小松心想,这世界上哪里有八百年酿酒的道理,别说是爷爷酿酒孙辈喝,这得是曾曾曾曾不知道多少倍的曾曾孙子才能喝上的玩意儿。这人净是在撒谎。

但是就算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松觉得自己倒是心甘情愿地想被这家伙骗了。

就好像无论这人到底是一个满嘴胡话的人类,还是个要吸人魂魄的妖怪,既然他想要和他喝酒的话,他就想要坐下来陪他聊天了。

“况且,你也不希望这酒会被别人喝吧?”那人又问他说。

这事大概和小松没什么关系,但是小松却情不自禁地想要点头。他想虽然这家伙一看就不懂酒,和空松一样是个沾酒就晕,哪怕兑水喝酒都很快就会晕菜的废物,可是他就是想要让这人喝上像是这样的好酒。就好像对方会不会欣赏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想看他喝上自己酿出的美酒。

“我不怎么酿酒的。”不知道为何他开口说。“有这个工夫,还不如我自己去买酒喝。”

对方闭上眼,了然地笑了笑。

于是两个人就对坐着一起喝酒。

月牙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天空的最顶上,就像是一道泛着银光的刃。

倘若一个人自斟自饮地喝着闷酒的话,酒下去的总是会很慢。但是如果是两个人对坐在一处,一起喝同一坛酒,那酒真得便会消失许多。小松用碗去舀坛中的美酒,却发现已经能碰到坛底了。

“这酒喝完了,我也就回去了。”那唤作青行灯的大妖怪对他说。“只是因为这里几百年前曾经是我们约定好的地方,所以总不方便挪去其他位置。”

小松点了点头,心想说亏得你天天在这楼上喝酒,才让我有机会跑来驱鬼混钱来。至于亏得的是自己有钱付账,还是他因此而遇到了青行灯,这恐怕就连小松自己都不知道了。

“你呢?”青行灯又问,“虽然有分一部分的元神去陪你,但是到底他最终变成了和我不太一样的人。所以后来我也就不清楚你的近况了——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我明明最后听到你的消息,是说你执意要在家被父母养上一辈子。”

小松眨了眨眼睛,他甚至脸都没有红上一红,只是心安理得地回答:“因为经济不太不景气,所以暂时要去投奔父亲的朋友家。等到景气了的时候,自然就回家待着去了——啊,当然,如果那个叫东乡的很有钱,能过得很舒服的话,那我们说不定就不回家去,直接住在东乡那边了。”他想了想家中的父母,又加了一句说,“或许会把我妈给接过来。”

青行灯却像是没在听他说话,只是愣了一会儿,两眼若有所思地瞅着窗外那璀璨的星汉。他看那银河,自然银河便映在他的眼中,小松又想,这妖怪说不定是眼中也有磕星星,要不怎会如此的明亮而又好看。这么一想,他不禁走起了神,开始心心念念起楼下另一个弟弟来。所以青行灯问他了好几声话,他才堪堪地回过了神。

“东乡?可是我知道的那个东乡?”那妖怪没笑,却也没多严肃。

“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啊,只是听说姓是东乡。”小松忙不迭解释说。“住在某某城的,我爸有给我介绍的文书。”

青行灯看着他,神情有几分怪异。一开始小松以为他这是要发怒了,可过了一会儿细看,才发现青行灯是在憋笑。

青行灯忍了会儿,就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话一样,身体抖了几抖,连腰间的勾玉都因为这动作而碰撞着发出了清响。他旋即又大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甚至说不上喧闹,只是有着几分爽朗,就像是几千年的古树向着那亘古长存的夜空伸展开了枝丫,叫人听得忍不住入了迷。空松笑,笑说幸亏你是遇到了我,不然的话被那家伙骗去做了坏事恐怕还不自知。

“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青行灯拍了拍自己的灯笼,于是晃动的灯火便在他的脸上投射出了晦暗不清的阴影。“我收集故事,聆听故事,听着那些对人而言,不安而又恐怖的故事——除却志怪者,他们谈起的最多的人,便是那个东乡。”

那个东乡你可是要小心啊,大妖怪告诫他说。倘若不想被卷进去,到最后成为他的傀儡的话,就一定要小心。

小松却苦笑了一声,说我们几个身上只有这么一点的盘缠,就算拿了赏金也过不了几天的日子。要小心,还能怎么做。

青行灯瞅了他一会儿,旋即便笑笑说也是。

这事便就此揭过,仿佛没有人提一样,被抛到了脑后。

清晨的时候,小松忘了自己是被怎么送回的房间,只是觉得自己喝了许多的酒,头晕晕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分明。旗坊那边派人交差说,自己已经将楼上的邪鬼给赶了出去,随即他就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等着自然酒醒。

而醒来的空松便坐在床边,拍着他的胳膊,聊胜于无地照看着他。

小松眯起眼睛来看着空松,满脑子都是昨夜见过的大妖怪。那叫做青行灯的人真是好看,眼角的那两抹红也异常地勾人——可是他看到空松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忘却了该怎么跳动的心又恢复了原样,甚至步伐更快,也更凌乱地飞速蹿动着。他想,空松如果像是青行灯一样描眼睛的话,一定会很漂亮。但是他不描眼睛也很漂亮,不如说有那双干净的眼神里透着股青行灯没有的,真切情意来。

无论青行灯是好是坏,终究是一个不会和人类怎么讲情面的妖怪。又况且金窝银窝,都比不过自己的烂草窝,再说,空松哪里是烂草窝,他和青行灯各有各的分别,要小松的说法,区别不出哪个更好一些来,但是倘若问他的话,他确实是要更爱空松的。

心念至此,小松便卧在床上,故意哼哼唧唧了几声,空松便忙伸手过来去探他额头上的温度,一边探还一边说,小松你这家伙昨晚到底是去做了些什么,怎么今天跟掉在酒池子中似的,一身的酒味。小松感觉到那手放在自己头上,确实是个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还带着些茧子,跟他小时候梦到的锦绣红裳差得远来,但是却叫人不自觉地想笑,乃至发觉的时候,他已经笑得牙都露了出来。他心想空松再多这么试一会儿就好了,可空松反而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叹气说你这家伙醉酒完全是个流氓相。

小松想,自己醉了便是个流氓,既然是流氓,那就没有不轻薄人的道理。所以他干脆捉住了空松要缩回去的手——他本是酒醉,手伸不快的,但是空松看到他想要拉自己的手,就也没真缩回去,所以被小松一把地攥住,这家伙就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刚刚逮住了个还没被人发现的珍宝。

“到底昨晚是做了什么去。”空松又叹起了气,“驱鬼还能把自己弄得个酩酊大醉么?”

“可不是驱了鬼,”小松打着舌头回答,“还是个很漂亮,超漂亮的鬼。”

空松瞅着他,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有眉毛轻轻地颤了一下,就好像因惊起的鸟儿而微微晃动着的草叶。他哦了一声:“那还真是unique的艳遇——敢问你这家伙,和那女鬼做了些什么?”

遇到的不是女鬼,但是空松这么问了,不是女鬼他也要说是女鬼。所以小松便嬉笑着回答:“和女鬼能做什么事,空松这话问得也实在是太不懂风情。”

空松看他,突然又笑了一声,不太像是高兴的笑,反倒有点像一声冷笑。想来几个弟弟都没听空松这么冷笑过,多半这也是小松的特殊待遇——他说,你别不是喝醉了酒做了一晚上的春梦回来。这么说着,照看小松的手就要往回缩。小松忙不迭地又拽着那只手,说什么都不放开,不仅不放开,还可劲儿地摇了两下,嬉皮笑脸地说空松是嫉妒了不成,嫉妒了哥哥有艳遇?想知道女鬼长得有多漂亮?空松叹了口气,倒也没再把手缩回来,只是别着个脸,回答说小松又在讲什么胡话,我心中的beauty绝对和小松心里的不一样,像这样快从酒里捞出来的艳遇,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小松仰头望着坐在自己床边的空松,心想自己喝的酒劲儿还真大,只是让照顾自己的空松闻了下味道,这家伙的耳朵居然就红了起来。他还想,什么beauty不beauty的,不管你心中的beauty是什么样,哥哥我见到的恍若天仙的大美人,还不是和你这家伙长着一张脸。

到了最后,两个人终于闹够了,小松才又笑起来说:“可惜艳遇是遇到女鬼才会有的——我昨天上塔,没遇到女鬼,倒是遇到了个不怎么喜欢喝酒,还要装喜欢的酒鬼。”他看到空松掉过头来,就问他说:“空松,你觉得一个人不喜欢喝酒,还做出很喜欢的样子,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多半是因为喜欢的人喜欢,所以自己也才会喜欢的吧。”空松皱着眉回答,“爱屋及乌这样的话,就算是小松也应该听过……你在傻笑些什么。”

小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傻笑些什么,毕竟他和那个大妖怪两个人是搭不上边的事。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心里喜洋洋的,恨不得冲去放两挂鞭炮,跟每个路过的人炫耀说青行灯是喜欢喝酒的,怎么样,羡慕吧,嫉妒吧,甚至连青行灯的面都没见过吧?

这股子让他高兴的劲儿,就一直持续到了他们抵达了某某市的时候。在这一路上,小松总是要忍不住转头去瞅瞅空松,喜气洋洋的,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而空松感受到了那一股视线,也就茫然地回头望望。

于是小松便跟他露齿而笑,一边笑一边揉起了鼻子。空松看了这样的他一会儿,突然也笑起来,别过眼去,就任着他去看了。



“……所以,果然在做很危险的事吧。”

“已经不是一般程度的危险了,我……根本就不敢去上他家的厕所……”

“说是不敢上每次不还是都把我叫醒让我陪你去上!啊啊,不过确实东乡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昨天还是前天看到被他骗了的人找上门来,被他派人给打出去了。应该已经到了犯罪的地步了吧?”

“哎——哥哥的话倒是觉得,犯罪也无所谓,只要能让我们好吃好喝着,凑合凑合也就可以了吧?”

“醒醒啦你这个混蛋长男!怎么看那种人养着我们也绝对不是出于好意的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官府来捉人的时候,就把我们当犯人给捉拿走了!”

“捉拿!被捉拿……是什么意思?”

“哇……会这样吗?”小松皱起了脸来。“不过确实我也觉得,像是现在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睡觉的枕头底下就会被塞一把沾了血的菜刀。虽然被人养的生活很不错,但如果是以进监狱的前提,果然还是算了吧。”

“那么,我们就去找东乡提议,说要返回家乡如何,brothers?”

“……谁,去提议啦……”

“……臭松,你很想死么?”

“虽然一松说得有些过分,但是确实是这样啦……”轻松挠起了头,“我前两天有试探性地和那家伙谈过说,光景好了我们回家怎么样……”

“结果呢?”

“……会死。”

想逃都逃不掉,只能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等待着刀剑的下落。小松看着窗外,心想着说还真是倒霉啊,遇到的净是一些麻烦事。

像是这样,或是那样的……

那一夜,像是渺茫的歌声般,与人饮酒的经历,又模模糊糊地钻回到小松的脑子里。

他心想,怎么回事——就好像已经忘却了许久的小事突然又重新出现在了记忆中,并且这声音还越来越大,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他的身体中挤出去一样,他想……

“那么,既然human的方法不能解决掉的话,就只能用monster的了吧。”

小松一瞬间掉过了脸去,看到身边的空松双手放在膝上,不慌不忙地讲着话说:“或许可以试试用那些传说里的故事来对付他,叫他某种意义上的被拖入地狱。”

兄弟们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人的差别,乱糟糟地反对说:“怎么可能会成真啦?”“如果真得有传说的话,那家伙早就该下地狱了。”“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了么?”

但是,空松却坐在那儿,还是眯着眼笑着。

“反正试一试也没有坏处。那家伙虽然很危险,但是能营造出像是‘和善的家人气氛’的事来做给人看的话,他还是很乐意参与的。”

小松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空松,就好像如果他完全地扭过头去,那家伙就要变化成某种他认不出的东西来,一口地将这里所有的人吃掉。

“不妨来试试百物语吧。”那个眼角勾了血红色的线的空松柔声说道,“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只能试试了,对不对?”

那双眯起的眼睛瞥过来,露出了让小松险些心脏停跳的笑容。

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替换了自己兄弟的妖怪坐在原地。

小松的心脏停了跳,但是某种东西却又让它发狂地跳了起来。

空松在哪,他有没有关系?他想问说,就好像身体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只是想着青行灯在自己身边,只是想着要搂着他的脖子与他喝酒,而另一种却在挣扎着大喊着空松的名字。

他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只看到对方了然一般地,轻轻将食指按在了唇上。

有些长的指甲和纤长的手指压在那薄薄的唇上,能够熟练地运用着像是这样叫人说不出话来的优势的空松,确实是一个妖怪了。

一个让小松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相信,却又与此同时,为空松本人的命运感到强烈不安的妖怪。


身为犯罪者的男人接受了百物语的邀请。“真是孩子气的游戏啊。”这么说着的东乡坐在了榻榻米上,“不过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离我离得这么远?”

他的声音不像是在生气,但是反正东乡发火之前也不会让人听出他在生气。

“……”最小的椴松本该坐在离东乡最近的位置,但是他看着那样的东乡,双腿微微地颤抖着。

于是,空松便坐了过去,拉着小松一起,两个人占了本该属于椴松的位子,这个围坐的环形便成为了东乡插入到空松与轻松之间的结构。轻松往小松和空松这边看了看,最终也没有吭声。

喂,我可不想和这么危险的人挨得这么近啊,小松想至少表示一声抗议,但是空松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拉他过去的时候,袖子底下轻轻地拍了拍小松的手。

他轻轻地拍了拍小松的手,旋即又在指尖处玩笑性质的捏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触感让小松彻底地忘了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空松的手已经离开了他,转过身,朝着东乡笑了起来。

“开始吧。”那个手执青灯的妖怪伪装成了人类说道。“那么,谁先来比较的好呢?”


白色的蜡烛一根根地熄灭。

到底是讲过了多少轮了呢?就连小松自己也快要记不太清。他只是看着身边的人端坐在那儿,运筹帷幄一般地组织着所有人,就好像他才是六个人中的大哥——而不是自己般地,继续着怪谈的故事。

倘若有一件事让小松无能为力的话,那么就轮到空松来——虽然六子间有着像是这样的共识,但是看到眼前的空松,还是叫人有一些精神恍惚。空松看起来很镇定,因为一个活过了几千年的大妖怪面对人类间的这等小事,总会是非常镇定的。

却不禁让小松忍不住想,倘若事情是发生在妖怪与妖怪间,彼此都是活过了许多年的神明的话,空松还会露出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的神情么?

倘若坐在他身边的不是身为人类的小松,而是另一个和他岁数相近,一起渡过了数也数不清的岁月,青行灯有多么冷静,他便会有多么冷静,青行灯有多么擅长照顾人,他就有多么擅长率领人的,大哥一样的妖怪——倘若是这样的一个妖怪坐在此处,又会是怎样的情形跟故事?

可是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了。东乡刚刚讲完了一个女人被勒住了脖子死去,留下的钱财被歹人拾走的故事——他信誓旦旦说勒住女人脖子的是怪物或者幽灵,至于捡走钱的,只不过是一个非常之无辜的路人。这种腆着脸说瞎话的精神连兄弟中脸皮最厚的小松都忍不住为之佩服,而空松则轻轻地拍了拍掌说:“那么,最后一个故事,便轮到我来讲。”

“已经是第九十九个了吧?”黑暗中有人质疑说。

“不,还差一个——”空松的语调没有丝毫的变化,顽固得就好像是北海融化不了的一块坚冰,不容人质疑,并会灼伤此时任何一个反对者的手指。青行灯的意志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强调说,“不过等我讲完,这个游戏应该便会结束了。”

百物语的游戏,便要到此结束了。

东乡咕哝了一声,青行灯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带着笑的侧过脸来。

他举起了最后一根燃着的蜡烛。

“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那个人跪坐在小松身边,有点冷淡地说道,“在很久以前的时候吧,有过这样的一个人。”

“那个人很喜欢喝酒,又很喜欢女人。因为他酒品不好却总是在喝醉,明明对女人全部是薄情寡义,却又总忍不住要去玩弄别人的感情——他确实是一个做了很多坏事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对每一个他玩弄过的人感情都是一样的深,但大家却知道,那家伙对每一个女人的情谊还不足寸余,对那千千万万个女人回报的情爱,还比不过他怀中的一坛酒——他不爱什么人,只是想爱他自己,还有他杯中那不多的好酒。倘若有什么人能从他那酒坛中分上一杯的话,那已经是相当深厚的一份感情。”

你总不能期待一个对所有人都薄情寡义的家伙,在对某个人好的时候能好到什么地步。青行灯歪着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小松像是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他顺着声音转过头,却发现青行灯还是看着手里的蜡烛,声音只有公事公办般地寒冷。

“终于有一天,这家伙的所作所为激怒了山脚下的人类。”

酒坛被打碎后的刀光剑影,还有被斩断了头颅的妖怪在死前发出了不甘的怒吼。

小松听着这故事,便觉得像是有很多的影子在围着他们动。那些影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个用布包了脚,悄无声息地徘徊在自己的身边。

天青般的蓝色在他的身边轻轻地跳动着,他奇怪围坐着的人怎么还不跑,但是小松自己的脚也跟被钉在了原地似的,只能听着身边的青行灯,不急不缓,便像是流云出岫一般地,叙述着这个故事的终局。

那不可一世的男人终究误饮了神酒,被几个称作勇士的人类偷了空,其中一个挥刀斩向了睡着的鬼怪的头颅,在刀光逼近之时,那个鬼却最后睁开了眼。

即使睁开了眼,也来不及做出什么反抗了。只因那神酒喝完后,所有的鬼神都会陷入迷茫的混沌,即使精神苏醒了,身体也依旧被粘稠的蜜汁所包围,连反抗都无从谈起。

“那个鬼喃喃地说道,‘不能再与你一起喝酒了’。”

了不起的酒吞童子,最后留下的却是一句酒鬼般,无谓,又实在说不上帅气的话。

“故事到这里本来也就结束了。”手放在灯笼,而非蜡烛上的青行灯说,“但是这个故事里倒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没什么名气,算不上重要,但是知道了这一切的人。他总是记得这个古旧的故事,哪怕过了许多许多年,就连山里曾经受他统治的鬼都死了好几茬,就连天空与大地都忘掉了那个曾经的名字——在这样的时候,他还总是记得说,他跟那个人有过一个约定。”

于是他便在八百年后的那一天,回到了高楼上,一个人对着月光与清影,自斟自饮地,代他曾经的朋友饮完那一坛香醇的美酒。

酒吞童子在酒的问题上从来都不曾出错——他说那将会是稀世的好酒,就一定是比天上的琼浆还要醇美的好酒。他说不能随便告诉其他人藏酒的地方以免被人偷去,就果真只告诉了陪他一起酿酒的一个。

“有一天,我喝着酒,正快要醉了的时候,却看到那个人爬上了楼梯。”小松想要去看身边的人,但是身体僵硬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背后压着他的脖子,让他除了眼睛外动弹不得——所以他只能看到垂着眼睛的青行灯,淡淡地说,“我便想跟那人说,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里里外外地被我找遍了,都没有找到你——不过幸亏那只是一个梦。只是梦的话……我就可以安心地喝醉了。”

“多可怕的一个梦啊。我那时想说。”

他轻轻地吹熄了灯笼中幽幽的蓝火,有那么一瞬,所有人都跪坐在黑暗中,能听到的,只有心脏在胸膛跳动的声响。

然后,整个房间便亮如白昼,一个巨大的,像是要将整个天花板,整个空间都吞噬入内的苍蓝色火焰燃烧起来,将房间彻底地点亮。太亮了,是亮得人睁不开眼睛的一片纯白。小松咬着牙,闭着眼,听到了耳边呼呼的风声,有什么人发出了破碎的尖叫,就好像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被死亡所吸食的鬼怪坠入了那纯白的旋涡中,却反过来,滴入了一个漆黑如墨的世界。

风像是听了,小松还能感觉到膝盖下榻榻米的触感,知道自己还坐在原地,哪都没有去,哪都没有离开。

然后,有什么人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带着点酒香气,虽然是兑过水的酒香,但还是极温柔的,便像是立于阶下的女子缓缓抚摸着一把古琴般,温柔地触碰着他。

“我想把你的一点东西带走。”那个声音低声说。极低,但是极其悦耳,即使只是听过一次,他便再也不曾忘怀的声音说。“你介意吗,只要头颅还在的话,把一点魂魄取回去,就可以重新地让他醒过来。”

那个妖怪终究还是要吸了他的魂,将他害死了。小松想。

他想到了空松,心想他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没来得及跟空松说,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和空松一起做,两个人还没有喝够杯中的美酒,还没有吹够盛夏的夜风。倘若自己走了,像空松那样的人,要怎么管得住底下的四个弟弟。所以他摇了摇头。

青行灯笑起来,凑近些,凑近到小松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像是静静燃烧着的深谷的幽兰般,很轻,却很美的味道。“就要一点点。”那妖怪说,虽然小松在嗅到那个味道的时候,连他的声音都快听不清了。“我就带一点点走。”

他没说话,于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唇上。他想着压在他唇上的那两瓣东西好柔软,又是那么轻,就像是两簇小小的火焰,灼烧着他,叫他忘了呼吸。

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中缓缓地升起,那让他烦躁不安的热流,让他会不经意间的想起青行灯,会让他儿时便看着青行灯的传说发呆,想象着青行灯的故事如梦的热流,是他的,又不是他的一缕魂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到了一个更加温暖而又安宁的位置。

灯笼间的火焰安静地跳动了一下。

他的唇边传来了一阵薄薄的刺痛感,很少的血流了出来。

再睁开眼的时候,除了东倒西歪的弟弟,还有躺倒在自己膝上的空松外,已经别无他人。

他知道,这青行城的月夜开始的故事,终究还是落下了帷幕。

指尖传来了美酒的芬芳。


尾声

在江户年间的赤塚山下,曾经有过一户叫做松野的人家。家中的长男不学无术,其余的几个弟弟也全都不愿外出工作,是赤塚有名的六个无赖汉。有一日,一个和尚经过他家,看到了正一同坐在屋檐下吹风喝酒的长男与次男,禁不住上前说,两位施主一个缺了魂,一个天生魂魄不全,恐怕是妖怪作异,需要小心防范。

“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妖怪。”长子却回答他道。“况且我们两个一个是丢了魂,一个是天生便少了点魂魄,合在一起,不刚好就又是个齐全么?”

和尚思忖了片刻,大笑起来,说倘若如此,倒也不必强求,自此告别而去。有认得他的,便说他是那云中上人门下德高望重者,被唤作裤衩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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